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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不入紅塵焉知紅塵之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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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善疑惑地擡起頭來,

迎上了行覺堆著阿諛奉承笑容的臉。行覺不知師父為何遲疑了一下,卻一個勁催促道,“師父,趁熱喝啊。現在藥溫剛剛好入口。”

至善凝視著他:行覺不知醫理,自然不知道對在少林寺修行了多年,並且一直采集研究花草入藥的至善來說,外來藥物的一點點古怪都能讓他察覺,引起警惕。

可至善卻不知該如何對待這碗藥。

他的直覺認為,行覺的神色似乎有些躲閃。可至善不會憑借一時的感覺來判定一個人的是非好惡。何況這碗藥,“這藥,是誰取的,誰熬的?”他問。

行覺一臉茫然,“這,徒兒不知。”

至善無奈地低下了頭,望著飄散著一絲詭異腥氣的湯藥。是了,這碗藥有誰取了,熬了,中途是否有其他人來照看過,誰又說得清。如果一碗藥經過多人之手,要查出是誰下了毒,比尋一根針還難。他又怎能憑感覺來判斷誰是誰非。

倘若倒了不喝呢,借口今日不想喝藥。那麽下毒之人一定會警覺起來,或許蟄伏起來,或許嫁禍他人,或者,轉移毒害目標。那麽少林寺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無辜之人都會牽連在內。

一切皆有可能,此時他怎能盤查出下毒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麽?

“師父,這藥,再不喝,就涼了。”行覺看到師父對著湯藥遲遲不喝,心虛起來,此時思緒慌亂,恨不得拔腿跑掉。可這一跑,豈不就告訴了至善,他在藥裏搞鬼了。他硬著頭皮,好說歹說,讓至善把藥喝下。

至善鎮定地又望了他一眼:倘若下毒的真是行覺,他又是受什麽人指示,又是為什麽呢?一切,是否必須在藥效中才能得出線索。

至善靜靜地把藥喝完了。

行覺暗暗松了口氣。他幫至善掖好被子躺下,端著藥碗借口出去洗刷,急急地走出了禪房,拐到了僻靜的角落裏,終於憋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氣。端著藥碗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,“當啷”一聲摔裂在地。

禪房裏只剩下了至善一個人。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,並未感覺身體裏有任何明顯的不適,那麽,是慢毒的藥了?可是為什麽?以及他可以做什麽?

躺了許久,他悄悄爬了起來,擰亮了油燈。也不披衣,慢慢地下了地,卻摸索到了禪房角落裏的舊衣箱。

每個僧人都有一個木制衣箱,用於存放為數不多,但也需要替換的衣物和鞋襪。至善的衣箱已經用了幾十年了,從他七八歲入寺開始一直到現在。原先淺淡的木色已經被摩挲得發紅發亮。

至善伸出顫顫巍巍的手,打開了自己的衣箱,在巷子裏掏了一會兒,從最底下挖出來一個布包。

一個紅紅綠綠的布包。

至善握著這個不像是僧人之物的布包,悄悄地回到

了床上。之後靠著枕頭,借著油燈暗淡的光亮,端詳了好一陣子這個布包。然後他慢慢地解開了布包,一層,兩層,三層。

布包裏面,赫然露出一個雕刻著精美花案的纏絲鐲子;而布包解開後,也並不是一塊普通的花布,卻是一個肚兜,中間繡著墨綠的蓮葉,金色的魚兒,以及粉色和白色的蓮花,四周邊上還繡著一些奇怪的花紋。

這個小小的肚兜,尺寸只有未滿周歲的嬰兒才佩帶得了;銀質的纏絲手鐲也小小的,只有大拇指和食指一合的圈兒,似乎是為一個肉嘟嘟,胖乎乎的小嬰兒準備的辟邪禮物。

這樣奇怪的東西,卻像紀念品一樣,在至善的衣箱裏收藏了許多年,久得他都不記得這兩件物件的存在,久得他以為會隨著他的年紀風化在時光裏。可如今他端詳這肚兜和鐲子的時候,卻像一個慈祥的老人一樣,忍不住撫摸著這柔軟的絲綢,和溫潤光滑的質地,仿佛這正是他精心準備的賀禮,要送給某一個幸福的孩子。

他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。“那時,你還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,被人放在我們寺院門口。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剛剛經歷過的,可轉眼間,你卻已經長這麽大了。師父,很慚愧,保護不了你了,老了,沒用了。可是,孩子,你還能有前途的。只是,不是現在。等你走過如今這段艱難的日子,你就明白了。或許,孫頌涯說的對,只有墮入紅塵,方知紅塵悲苦,才懂得如何爭取和蓄勢……”

深夜的禪房裏,他獨自對著不知名所屬的物件,說了許多埋藏在心裏的話,許多今後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的話。

此後數日,至善照舊喝著不知經由多少人之手的湯藥,並未感覺病情好轉,反而越來越疲乏,越來越倦怠,逐漸地,經常昏睡大半日,而身體的關節,也開始出現了抽搐和疼痛。至善因而自顧不暇,再也沒有問起行空的狀況。

所有人都知道,他受了百花殺劇毒未愈。這世上無人可以為他解除已經侵入心肺的劇毒,寺中已經預料到了至善會不久圓寂,盡管讓方丈至信等人十分擔憂,卻無能為力。

直到一日深夜,連昏睡的至善都被一連聲的驚叫喚醒過來。

“起火啦!柴房起火啦!”伴隨著“哐哐哐”的打更僧人的敲鑼聲,越來越多的僧人開始急匆匆奔走相告,“柴房起火啦,快去救火啊!”方丈至信也被驚醒過來,立刻安排年輕力壯的僧人前去柴房潑水救火。大家連成人鏈,把一桶桶的水從寺中僅有的水井中舀起來,然後接連不斷地潑到柴房已經熊熊燃燒的火堆上。

柴房位於後院,占地不大,但因為堆放雜物太多,一有火星就會蔓延。因此就這一塊地兒也著實費了半夜的功夫,黎明時分,火勢

終於被撲滅了。

大家點數損失,幸好不過是些柴火和陳舊雜物。大不了再花些力氣準備,並未引發慘重傷亡。但深夜一場大火,耗去寺中上下人等的精力,難免要追究肇事責任。不過三言兩語,卻都確定了此事和行空有關。只因寺中幾乎都知道了,行空因為失去一條手臂,心情郁悶,開始變得孤僻,每日除了兩頓淡飯外,只在柴房逗留。

火勢兇猛時,行空單手拎桶潑水,拎得右手臂一片紅腫酸麻,加上病後初愈,一場火救完,他癱坐在地,半日爬不起來。

可等到追究失火責任時,臉色蒼白的行空並未閃爍其詞,緩緩走到方丈面前,他坦然地跪了下來,“方丈,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油燈。請方丈責罰。”

看他如此坦蕩,加上之前的事故,至信猶豫起來,也心疼這孩子如此實誠,卻一再遭遇麻煩。至信環視四周,也無人對行空的罪責表露任何不滿或者幸災樂禍,知道這孩子的為人是極好的。至信存心要放過他,於是敷衍道,“你傷重剛愈,有些閃失,也不好過嚴責罰。你也並非有意,這樣吧,就罰你彌補這柴房的修建,和重新儲備過冬的柴火。你單臂難為,寺中近日清閑,凡有空閑的,就都幫幫行空,也算是為寺中做事。”

這番責罰等於沒罰,還暗示了讓大家都幫幫忙。至信說完就要踱步離開,沒想到卻聽到一個聲音喝道,“且慢!”

眾人一看,原來至善在行覺的攙扶下從禪房裏趕到了救火現場。

至信不知至善何意,卻聽他走到跪著的行空面前,一反常態地大聲責罵道,“愚鈍!竟然因為自己的傷殘而遷怒於寺中,以至於全寺上下因為你的小脾氣而深夜忙碌,還把滿滿的過冬柴火燒成一片灰燼。行空,你枉做了我徒兒!”

這番斥罵,不僅讓跪地的行空渾身一震,也讓周圍的僧人都大吃一驚。藥僧至善出了名的和藹和寬容,即使是傷人之舉也不會讓他記恨,何況現在只是一冬的柴火,而且行空還是他一向讚不絕口的愛徒。

望著一臉怒色的至善,大家都以為是他病糊塗了,或者因為遭受病痛折磨,性情才會大變。至信忙寬解他,並示意小沙彌扶他回去休息。可至善卻並不罷休,喝令行空到他房門前跪著,繼續訓斥。

大家無奈,看著行空低著頭,一言不發地跟隨到至善的禪房門口,繼續跪著聽訓。

而至善似乎真的越來越生氣,“你失去一條手臂後,寺中上下哪個不是對你禮遇有加,尊你為拯救江湖的英雄。縱然你還是寺中沙彌,卻都照顧你的起居。你養傷月餘,寺中也無人強求你幹活,連修行的規矩都因你而打破,可你到底還有什麽不滿,和大家越來越疏遠,以至於要縱火發洩?”

“師父

,我沒有故意縱火發洩情緒。”行空聽師父如此斥罵,心裏十分難過,在地上重重磕頭。

至善卻不聽他辯駁,繼續罵道,“我看你分明是為我失去一條手臂而不滿,心有不甘,你是否要為師的一條老命來換你的手臂,你才高興!”

行空的眼淚流了下來,為師父這樣刻薄地惡意揣測而十分傷心。可他也以為是師父病得有些糊塗了,還是解釋說,“我沒有這樣想過,師父,徒兒心甘情願拿一條手臂換回師父的性命。”

“哎,你言不由衷啊。”至善卻深深地嘆息著,“你出世不久,就被送到了少林寺。修行至今十八年有餘,可惜,造化弄人,不過一場災難,就試出你並未達到修行。點滴傷痛都能令你情非得已,你,六根未凈啊。留在寺中何用,去吧。”

“師父,你說什麽?”先前多少責罵也就算了,最後一句又是什麽意思,行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追問著。

至善卻一臉凝重,一字一句地重覆,“你六根不凈,不配繼續修行,我以師父的名義,攆你出去!”

“師父……”行空大哭起來,這樣突如其來的遣走,比砍了他另外一只手臂更難以接受,他急急地以膝蓋爬行前進,爬到至善禪房門檻處,又重重磕頭,“請師父收回成命,徒兒知錯了,徒兒會反省思過的,徒兒不會再因為失去手臂的事神傷了,徒兒不會犯錯了,師父,求師父留下我吧。”

“你還是去吧,你我師徒緣淺,總是不能繼續下去的了。你留在這裏,反而讓我寢食不安。”至善卻意志堅決,再不肯松口,必定要趕他離開不可。

當至信得知至善的決定時,也以為是以訛傳訛,立刻趕來勸說至善改變主意。可至善卻不知為何,死不松口。至信和他爭議行空只是燒毀了柴房,並未犯大戒。

可至善卻說,“他燒毀柴房一間,雖然無人員傷亡,但那螻蟻無數,蠅鼠眾多,難保都不能幸免於難。這也是犯了殺生之戒。”

“這……”至信雖然覺得這樣苛求有些過分,卻也不能否定。偏巧不巧的,還真的有人在柴房附近發現了燒焦的老鼠屍體。

無論誰來勸解,至善鐵石心腸一般,執意要攆走行空,偏執如此,讓人不解。

行空傷心得無以言述。多年來慈善的恩師今朝因為這件意外而堅決攆走他,不說修行多年,這朝夕相處的情分難道也是這樣一筆抹殺的?可他卻不願意違背師父的意願,以至於師父氣急而病重。含著淚,他終於萬念俱灰,只是不停地在地上磕頭,只求報還師父的養育和教導之恩。

“你也不必磕頭了,來,把你來寺之前的繈褓物件拿走吧。“至善罵了半日,氣息都弱了些,於是支使行覺立刻去大廚房熬藥,因為那裏的火旺,

並要求行覺親自守著藥爐,熬好了端來。行覺不敢怠慢,顛顛地去了。

這裏行空淚流滿面,走入了至善的禪房,又跪在他床榻前。至善卻把一個布包顫巍巍地拿過來,珍重地塞到他懷中。

“這是你來的時候戴的肚兜和鐲子。你做了出家人後用不著了,我一直幫你收著,也是時候還給你了。雖然我不知道你親生父母是誰,為何把你送到寺中來,可這些好歹是他們留給你的紀念物件,你且好生收著罷。“

“多謝,師父……“行空哽咽著,接過了布包,緊緊地貼在胸口。擡起淚眼,望著近在眼前卻已經模糊的師父的臉,想再說些什麽,卻一句都說不出來。

至善伸出手,拍了拍他的肩膀,臨別贈言,語重心長,大有深意,“行空,修行並非只能在寺廟中。你只有墮入紅塵,方知紅塵悲苦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接下來幾章要把行空的支線先解決了。行空的支線其實也不是完全脫離主線的。主要做兩個鋪墊,一個是近期的,等這條支線完了就出來了;還有一個鋪墊比較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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